更漏子



沈凉生从梦中醒来时,睁眼是满堂清辉。


由于病痛折磨浓烈,他很难睡个好觉。挂水里掺杂着麻醉,倒是没过多折磨他。莫名,他总心里不安。总是梦到些,待尘埃落定,秦敬郁郁寡欢,没能振作的画面。

再不,就是梦见一些武侠片段——估计是蜀山剑侠传看多了。他总是梦见自个穿着身深色劲服,背着把剑,面色冰冷的为门派杀敌。再不,就是梦里自己是个大魔头,江湖上是闻风丧胆,正道恨不得诛之而后快。不过那服饰看上去倒是不像蜀山,也不像青城。说不定是那笔者续写出的新门派。

梦果然还是个梦。沈凉生醒来后总是颇为遗憾。可惜现下说不出话了,不然若是说给秦敬听听,他估计从此就不肯再说段子,只巴巴地指认自个儿讲这传奇。


这次不一样,沈凉生心想,估计这是个梦中梦。他竟感觉自己好了很多,浑身舒适毫无先前病弱之感。试着动了动喉咙,开嗓竟也没什么问题。也奇怪,就算是梦,也忒真实了。

沈凉生还在惊叹之时,他听见屋外院子里好像有什么剥削声。一阵一阵的越来越大,如同海浪拍岸般连绵不绝。


这回又是梦见什么呢。经过了战乱折磨,世态变迁,他倒是相比于年轻时多了几分释然和安逸。即便此刻是颇有些诡异场景,他也竟趣味盎然开始揣测。“秦敬,你在外边吗?”沈凉生抬高了声音发问。


这是个好梦。好梦无人不爱。如果能梦见秦敬,就更好了。


他走出了木门,月光给脚步刻下一道深痕,将他的身影拉扯高大。重回年轻的高大威猛。屋外夜色正好,沈凉生眯缝着双眼瞧着。他年轻时视力极好,在西洋留学时社交场合偶尔会打靶,总是一发一准,当时那位女友总是夸他鹰目撩人,说就是被这双勾人的眼睛吸引。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以前的事啦,有时候真真记不清。


有时候,沈凉生都觉得是自做个那前半生不过是一个梦,梦里才有那么个纸醉金迷的时代。话说回来,现在他的眼睛,虽说不上是秦敬那样的看不清,但也早已是浑浊不堪。总像隔着层雾一般。病里这些日子他老的快。白日里清醒,秦敬若背着光的话,他有时都看不大清。


但也不怕,秦敬永远在他身边。伸伸手就能摸到,不大费力就能握住。


要是秦敬也在就好了,趁着今日梦里眼神好,多看看。沈凉生悠哉悠哉地想,他背着手的大步大步地走到院内那棵老槐树下。这是他们夏日的绝佳纳凉之处,多少个日日夜夜啊......沈凉生和秦敬就这么肩并肩,腿靠着腿的挨着。那些日子啊,就这么顺着蝉鸣流淌过去。一晃啊,几十年也就这么过去了,他就这么看着秦敬从英姿飒爽的少年人,皱纹就这么晃悠悠爬上去啦。


想着想着,他简直都忍不住笑出声了。刚放出声来,就在喉咙里戛然而止,欸,岁数哪儿能呢,当年那心比天高自谓是利己主义者的沈凉生,怎会想到有一天就栽在这么一个人身上。毫无先前在情场上的春风得意,含兴而来潇洒而归,输得一败涂地。又一想到,哎呀...是这么一个人,是秦敬,是自己的沈夫人。心服口服,败给他理所应当,实至名归。


这还没弄清楚状况呢,他就这么开始晃神。凉风习习,沈凉生背倚着树干,脚下是斑驳树影,而屋内澄黄的烛火此时还在摇曳。他觉得很惬意。就像是上天对这个老人此刻的关照,任时间永远停滞在这一刻,给予他歇息时间来抽离旧年的回忆。好好把秦敬这个人,这个人所包裹的那么些微子的糖给提出来。


只可惜上天还是没那么温柔,待他神游其中怡然自得。只听见他背面树后像是靠了个人,那人咳嗽了一声。如石破天惊般将沈凉生神使拉扯回来。


欸,你要问为何就单单一声咳嗽怎有这么个神效。他沈凉生同秦敬同床共枕,朝同往夜同归,秦敬就连手指甲上的白月牙儿有多深他都清清楚楚。更何况秦敬教书几十年,嗓子一直有咳嗽的毛病,更谓是熟悉至极。对沈凉生而言,这就像盖在秦敬身上的章子——出声儿了,秦敬也就在边上了。




梦里果真有他!沈凉生心中自是欢喜,忙说道”秦敬?你在这儿做什么?“ 却无人应他,。沈凉生纳了闷,赶忙扶着树干转了个地,背后却空无一人,独有婆娑树影同他作伴。


难不成,秦敬在外边?他是这么想的,知道是梦里,也就胆大了。沈凉生叹了口气,也不知道秦敬这熟悉起来的俏皮劲是从哪儿学来的,也不怕老了,腿脚不便,摔着时又要搀着他嚷嚷疼了。


他颤巍巍的朝外边走去,双手背在身后。绕过了堂前的树,走出了小坎门。月光一步伴随着沈凉生的脚步,像个孩子似的寸步不离。


他走出去了,却又像走进来。沈凉生脚下是青石泥地,周围是坚硬石壁。他是来到一个新的地方。


啊,果然是梦啊。沈凉生悠哉悠哉地想,他感受到身体愈发轻盈,脚步也逐渐轻快。下一秒,却是身心俱紧。


这果然是梦吧。


只有梦才会有这般匪夷所思的画面。


笑想他沈凉生,大半辈子在红尘里跌宕。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可这一刻,待他看清眼前画面,只感觉胸腔那儿是骤然一收,如鲠在喉的窒息,顺着脊背蔓延到周身。


这果然是梦。


......他看见他的沈夫人,躺在一张石塌上,双眼紧闭,呼吸缓和,只是…面色苍白。只是...那前襟被插入根比人小指还细上不少的铁管子,在边上还渗出些浓稠液体,只是颜色深,光线暗,倒也无法判断是何物。那根万恶管子的另一头,滴滴倾着,鲜红血浆。


沈凉生只是瞧着,只是不那么清晰的瞧着,都觉得仿若疼在自己身上,只觉得眼前一黑,仿若要晕了过去。他咬了咬牙,扶上一边石壁,强力支撑着来保持了几分清醒。


而石塌前有个黑袍人,估计是梦里的原因吧,沈凉生看不清他面貌,像是被层薄雾笼罩,看不真切,只觉得熟悉。


他踉踉跄跄走上前,攀着那黑衣人的手臂急切问道。“他…他怎么了?”


那黑衣人动也不动,像是没意识到自己正被个人拉着,那人还在说话。那黑衣热前进几步,站在石塌前,像是在说些什么。沈凉生瞧着秦敬是痛到骨子里,对他眉眼急蹙的小褶是心疼不已,又莫名有几分爱恋。....他已是多久没正正经经瞧瞧秦敬了,在年岁里鞭挞着,就是他们彼此那一伴的少年时光,少年模样,即使是梦里也少见得很。


他看见,只是看见,他听不见任何话语。连方才所闻的水滴滴答也逐渐远去,一片寂静。



这个梦有些太长了。


此后,至此。沈凉生就如同一尾孤魂,久久徘徊在此。他出又出不去,来时的小院早就找不见归路。他就这样耗着时日。眼睁睁,一点一点,亲眼目睹着他的秦敬,他的秦敬,......他捧在心尖尖上的人,一点一点的,被耗尽了生命,一点一点地枯萎下去。


可是他呢,到最后,沈凉生心底一片悲凉,无所动,无所泪,只是有着若是秦敬不行了...自个也就随他去了,这般念头缠绕于心。


那黑衣人时时来见秦敬,他们说不上什么话,只是瞧着,看着。有时秦敬被疼昏去了,那黑衣人依是无动于衷,他只是看着,看着,漠然又凄凉。沈凉生想不明白,就是这梦里,就是这梦幻世界里,他也依然不忍不行看到秦敬有任何 不好的地方,这黑衣人看着也是亲近他的人,怎么只是看着连动都不动一步。连他,在什么也做不到的情况,都会在边上握住秦敬的手,心想他是什么也感受不到,但也想他能有一点儿慰藉,即使是梦里,也不要不好啊。那黑衣人就是站着,看着,也隔着几步距离。


他有些愤愤,又在这般煎熬里度过了些时日。直到那日终结,直到......他看到秦敬的最后一面。直到他叫喊着,哭嚷着,奋力蹒跚上前他伸手遮住秦敬身影也无法阻止那道金芒下他的沈夫人寸寸血肉枯涸化骨。直到那一瞬定格在他的眼前。


可他这是在梦里,他做不了任何事。




他像是一个闯入前世的孤魄,无论怎样阻止怎样叫喊仍是无人能听得见,无人能触碰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剑插入他心上人的胸膛。那么深的进去了,多疼啊,他的秦敬可是一点儿疼都忍不住啊…


沈凉生什么也坐不了,他任由心脏被窒息的痛感席卷,任由四肢一点点发凉僵硬,任由他的沈夫人被那黑衣人抱紧于怀抱,又一点点魂飞魄散,一点点化为灰烬,连骨骸也没能留下一点儿。




青丝白发,红颜枯骨。




就算是他自己的梦里,他也没办法保护住这个人。


沈凉生前半辈子为自己自私自利,一丁点儿不利于自己的都不肯做。遇见秦敬之后,他穷尽一生心力都只为这一个人能好好的活下去,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这一刹,在他晃神而崩的这一刹。沈凉生突地,又视线模糊了 。他听见有从远方来的摇铃声,叮叮当当仿若是指路作用。他愣愣,转头朝那声音处望去。看见有两个怪异摸样的深袍人,摇铃晃脑地迈着大步朝他走来,边走还边笑道“看完了?看完了!便快快同我同去。”即便是从未见过这些,他也在第一时了然,这便是阴差了。这是要带着自个上路了。


沈凉生这下倒有了几分坦然,先前他面对这番未知,总有些提心吊胆,如今倒是不怕了——不管如何,他都是要上路的人了,有什么好怕的呢?


只一点。他斟酌了,没有动身,只是向那牛头发问“我现下不在人间....这些也不是 平日里所见的。那我亲身那边,要如何?会不会很吓人?劳烦能否行行好,让我回去调整一番。免得模样吓人,平添了意外。”


那阴差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都是要死了,没见到世人常有的什么不舍暴怒悲哀意向,倒还有闲心去想自个走的时候模样吓不吓人?可笑?可笑!马面闻言一甩摇铃,抚掌大笑道。“你倒是有意思,那我便与你通融通融。且听我的,你是在睡梦中走的,不可怕,很安详,不吓人——可以走了不?”


沈凉生安心点了点头,他就怕秦敬看到不太好的画面,一时撑不太住。久病于榻,生死于他早就不那么重要。


马面见他是个明白人,又出言道。“我晓得你对刚才看到的多加存疑,且在听我一句忠告。莫多想,莫多想。左右不是真的,你又没真活成那样,不是吗?”


沈凉生道了句多谢。他想同秦敬道别,可此时没见到他,倒也证明他活得好好的。


这般想着,待走出几步,沈凉生回头,他只觉得心底有些钝痛,迟迟地如刀割般发闷。又有几分庆幸。他庆幸啊....不大厚道地想,幸亏 这只是个梦,幸亏他的沈夫人并没有遭受这般苦楚,幸亏他的沈夫人,这辈子还算是圆满。


幸亏,幸亏。


他感受到满足,至少他与秦敬的这一辈子,是安安稳稳度过的,是很长,很好的一辈子。


秦敬如果是酒,那他定一眼沉沦,辗转反侧,醉生梦死.....神魂颠倒。




沈凉生也不多话,拍拍灰就朝马面走去。他的步履踉踉跄跄,又总忍不住担心啊,之后秦敬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又有谁能为他摘下升旗台的果子呢?


他正在这样想,突然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秦敬。




他怎么会在这里?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快回去!沈凉生朝身边鬼差看去,他们倒是一脸平静,只是饱含趣味看着自己。身后喘气呼声愈大,沈凉生叹了口气,回过头来。


“回去,别跟着我,快回去!"沈凉生气急败坏,连声音都因为抬得过高有些嘶哑。


他真急了,秦敬来这儿做什么,这意味这什么,他不愿多想,也不忍多想,只是一味催着秦敬快些回去。莫误了时辰,要待在这儿,千万别和他一起走。


这样僵持着,结束在最后秦敬的一句,我喜歡你。




我喜欢你。




那是秦敬这辈子都没说过的话。沈凉生有些恍惚,对于他们,这种话其实说不说都没什么要紧的。铭刻在骨子里的牵绊,缠绕彼此大半生,他们彼此属于彼此,无可厚非。


但这一刻,在听见秦敬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沈凉生只觉得浑身一轻。仿若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飘然而去,仿佛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么一个东西。现在这个东西给他了,等到了,心满意足。


他回想起当年第一次看见秦敬时,心为之一动。放若是那人身上有圣光存在,茫茫人海中自己眼里只有那么一个人。


人总会想,我到底是对这个人是特别的,还是那个人只是碰巧,那一刻谁都可以,谁都会看起来特别的,只是他碰巧。


但,的确是赋予在身上的圣光使那个人看起来特别,在我眼中特别。但在那么多人中,只有你在我眼中是特别的,只有你是自带圣光的。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他们相视而笑。秦敬的笑意在脸上的酒窝打转, 他看向沈凉生的眼睛好像是湿润了,迎着光看是闪闪发亮,一如初见。


沈凉生朝秦敬伸出了手,他听见身旁鬼面在催他,在说不快点儿就要错过良辰。


也是很好笑,去死也有良辰。


这个时间点上,沈凉生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心底竟还能开出玩笑。


时间停滞在这一刹那,过往云烟如镜花水月一般在他眼前一一闪过。那些画面泛着微黄,速度是那么快,最后他只堪堪看见从前有那么多次秦敬去握住他的手的画面。


是无数次他们紧紧相握着,给彼此带来勇气走下去。此时此刻,沈凉生心里涌上一股踌躇之情。他有点儿像第一次碰见眼前这人一样,又想要把他完全占有,


想他秦敬能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皮囊灵魂连骨骸里都写着他沈凉生的名字,想这个人从今往后眼睛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但又害怕,害怕心上人并没有拥有和自己相同的情谊,害怕自己。


要用别的手段才能得到他害怕自己的欲念伤害他害怕他不愿牵着自己自欺欺人。


还好,秦敬从来没让他久等。


然后,秦敬握住了他的手。


就拥有了一切。




长相守,到白头。


End



打字的时候,BGM是地尽头,回过神时已是泪流满面。

去年的这个时候有幸阅毕糖糖的活长,如梦一场,相当怅然若失。也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想要为他们,我爱的他们写点什么。今日着墨时,回想起这一年里的种种,往事如昔,同样也是梦一场。

祝好。


只要前度夸奖洒脱。忘掉根本,生又何欢。


/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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